兰醑申芳宴

云是沉水香

【沉申】葛生

冬之夜

 

极少有需得为他的杯盏第三次斟满的时候。

这间酒肆设在方壶赌场附近,临水而居,四通八达。输光了钱袋子的赌徒坑蒙拐骗也总得来喝上一杯浇浇愁,此处不卖玉露琼浆,海碗盛的劣酒,入喉如刀割辛辣,滑入肠胃更是苦得发紧发涩,到底是酒,仍是酿造出的暖意,耳热之际什么也忘了,再和以舞女妖娆身姿扭得头晕眼花,没亏待胯下二两肉,下回又将亡命财尽数投入那销金窟,哪日窟窿大到回天乏术,被讨债的一刀了结性命,尸身扔进暗渠喂鱼算完。

酒肆老板同申公豹是旧相识,交情不深却也匪浅,刚好够人来人往中留出那间二楼雅座,不消他钦点,落座便知要的是哪坛。说来也奇,瞧他不像能有半个时辰清醒的样子,饮酒却从不为买醉。他不要最烈的,要香的,薄的,竹叶那样薄而青;要清,不要浊的,要甚么都分明,不要一团混沌。老板端来数碟小菜坐到对面,同他打趣,你说话舌灿莲花,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假的说成真的,骗得人心甘情愿绕着你打转。莫非是饮了太多我这儿的好酒,唇齿留香,醉人呢。他笑,盘膝而坐搭在腿上随着乐声叩击桌角的那只手,覆着茧与疤的指节稍稍抬起,两指捻住酒盏,轻盈抬起,清液送至唇边,浅尝啜饮,摘叶拈花般颇具闲趣。

第三盅堪堪斟到半满,壶嘴逶迤的余迹在杯口拖出一道圆弧,同样谈不上完整,只是半弧,一如今夜方壶的月。今夜十五,月相本该圆满无缺,可惜时令已至下元,深秋肃杀将尽未尽,初冬更为凛冽的料峭已随朔风而至,便是季候混沌晦明不辨的方壶,酒过三巡猛然醒转的震颤中,亦能感知风中暗藏的阴鸷杀机。

最后一滴悬而未落的酒液在盏中趋于平缓时,此间最小的一面镜子映出身后来人,虽是饮过一半的残酒,其间透出人的相貌面容却是清晰可见,连他眉宇间如烈火烹制杀去的茶叶的青涩,青与苦糅杂着褪去的过程,都映得这般鲜明。只是申公豹爱酒,却于品茗不求甚解,隔行如隔山,他无计设法减缓沉香某些天然特质此消彼长的态势,便只能在他尚能与酒博弈把控的清明之间,试图揉碎、克化沉香眉心的重锁。那钥匙显然为他掌握。沉香亦通过指腹拭去沾在申公豹胡须上的水渍,动作间不动声色地将他带向自己,以神色在这方逼仄斗室划定了界限。如此眼观八方的酒肆主人自是不必再旁敲侧击,谁人绕着申公豹打转也好,被他哄得五迷三道也罢,总归带他回家的人是沉香。日日如此。教人以为这样的事情没有结束的一天,和潮汐随着月的升落而涨退一般的,铁律清规。

今日沉香来得迟了,想来申公豹不是干等着的性子,沉香猜他没少出言哄骗,央得主人家搬出陈坛佳酿沽满他的葫芦。以往沉香替申公豹付账,酒钱往往一旬一结,今日未到时候,主人家瞧着沉香惯不是个做事莽撞的急性子,今次却事先掏出一吊通宝拍在桌上,也不拘着处处是三教九流,那起子的眼睛可不光盯着台上的水蛇腰。老板点了点数,拣出三五枚铜币退还给沉香,道,这些就够了。沉香不接,道,收着吧。

主人家方才与申公豹攀谈之际,可丝毫未觉他这酒,神通大到能灌醉千杯不倒的分水将军。出门时,申公豹确又是倚在沉香身上,全靠少年一手揽住腰身一手扶稳胳膊,端的是靠自身半步也迈不出去。店家至多能看到此处,还得忙着招呼络绎不绝的客人,由是沉香接下来的姿态与声音,仅能为与他耳鬓相贴、遥不盈尺的申公豹所捕获。他的确未醉,耳聪目明着,听得沉香语带柔缓的歉意,不禁感慨一句寻常问候也能被这小子说得如斯缱绻。

沉香说的是,我来迟了,你一切可都还好?

难怪今日这么慷慨一口气结清了酒钱,还好脾气地没唠叨喝酒的事,原是于心有愧呢。申公豹直想发笑,多大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离了人一时半会就如临大敌不成?便是沉香三岁那会儿,也不见得半刻离不得他。然而话到嘴边,许是酒意涌上,申公豹觉出袒着的胸口一阵酣热,可房顶高处入夜的凉风刮在脸上,分明一个激灵。他不管了,又冷又热地往沉香身上贴,贪杯之后正难受着,格外喜欢嗅他好闻的草木香味,既凉且冽,想给自己找点舒服,淋一场兜头的大雨。沉香佩戴的斗笠沾湿了水,竹条被潮气逼出木头的气味,像雨停后茅檐滴水未尽的石板路,干湿之间拖曳出一条影子似的尾巴,不知通往何处。沉香见状顺势搂住申公豹,动了几下胳膊调整姿势,让他靠得不那么累。沉香怎么也忘不了申公豹说他身上哪里都硬,整个人就像块顽石,冥顽不化,硌得慌。那之后沉香每每与申公豹接触,尽了力想让自己松弛下来,不那么僵直刻板,往往事与愿违,招致申公豹落井下石的嘲笑。这次他不遗余力地揽住申公豹,对方鲜见的乖觉伶俐,像什么警敏而又可人的猫科,伏在他胸膛上几次深沉的呼吸,直到吐尽污糟之地的浑浊,仿佛才敢把自己交给远道而来的少年,轻轻回了他的话:你没有来迟,我一切都好。

早已数不清等过他多少次。迟来的时候不是没有,年华涤荡,申公豹不至于饮到第三杯见底便如尾生抱柱惶惶溺毙,到底沉香从未失约,否则也没有此刻,他们一双只影以夜色为蔽,借着灯盏之中隐隐微光牵出的游丝般线索,分享一个十二年前的秘密。

申公豹一如既往口若悬河,谁也无法从他绘声绘色的叙述中准确存真去伪。沉香从一开始就没有淘澄真相的意图,即便事到如今,种种迹象都在对他加以明示,他已经前所未有地靠近真相。沉香没有告诉申公豹,师父,为什么我觉得我离真相越近,似乎就离你越远。沉香站在他一向站立的位置,那块松动的瓦片,既借地势之便警惕着周遭异动,又将靠在白虎背上的申公豹完全置于他视线的保护之下,不留任何死角。这是一个绝佳的好位置,但不是离申公豹最近的位置,沉香心有戚戚,从未如此空落,像个真正的孩子,总不自觉想要靠近心爱之物。

沉香没留心申公豹所言金霞洞一门与杨戬的关系,杨戬与他和母亲的关系,那些一团乱麻的陈年往事,他没有自信手中这把匕首能快刀斩断。待申公豹说完,沉香看了看远处,视线又朝申公豹那儿递去:“有了宝莲灯的灯油,下一步是去拿灯罩?”

听得沉香将他先前的话重复一遍,申公豹耸了耸肩膀:“行动的顺序,在你心里记得恐怕比白纸黑字写的还清楚。”

灯罩藏于方壶灯塔的中央,师徒二人早在废船坞探清情报虚实,取得灯罩,是前往华山之前的最后一步,如此宝莲灯复原如初,沉香方才拥有劈开华山的能力。为此,沉香付出了十二年的努力与牺牲,所有的苦难与磨砺都是为了这一日,劈开山岳的那一瞬,沉香心知肚明。行至此处不可谓不艰辛,沉香要确保万无一失,尽管那时他以为这指的是宝莲灯万无一失。在他的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越是兴奋激越,越要谨慎行事,这是师父申公豹教给他的,沉香不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学得算不算好,但好与不好,他都是申公豹唯一的徒弟,申公豹没法再找出第二个人与他作比,沉香将他的好,他的不好,他的把握,他的惶惑,在谋事将成的前夜今夕,一股脑地抛给申公豹。他很是想要被他接住。

申公豹挥挥手,招呼沉香过来,离他近些。沉香靠近后发觉申公豹说话的声音小了下去,说的却不是什么担心隔墙有耳的机密。沉香凑近看了申公豹一会儿,问道:“师父,你累了吗,我们回家?”申公豹仰头灌了口酒,没说什么,喝酒时瞧着倒还精神,不像困倦的样子。

风缓了些,耳畔卷起吹乱的秀发,在颊边扫来扫去,挠得很是酥痒难耐。沉香想把碎发往耳后拨一拨,抬手的动作被申公豹截下,那只手的每处指缝就这么归了他,那人每一段宽厚结实的骨节,填得比风满。沉香冷不防被申公豹揽过去,唇齿间残余的酒香瞬间弥漫了他的口腔,如同风中飞旋着散开的花粉种子,沉香向来滴酒不沾,哪怕早已习惯和申公豹亲近时被他携带的酒气缭绕全身,仍是禁不住要哭出来。

申公豹又怎会察觉不到沉香忍得浑身发颤,酒的滋味藏得最浓烈的舌尖,殷红像是泡在酒中入药的蛇信,谁知是药是毒,就这么咽了下去,沉香回过味来像是渴得厉害,拥着申公豹不要命地吻他。这一路奔波,滴水未进,衣履染尘,为的不就是这一刻肆无忌惮的缠绵。某一刻沉香被一种可怖的念头攫住心神——死也无妨。

沉香与这种心念的搏斗由来已久,几乎等同于知晓三圣母镇山与自身身世的时间,因着拜申公豹为师和下定决心劈山,两件事发生在同一时刻,听着是两码事,又是殊途同归。拜师是为了习得一身法术,才有本事杀得了拦路劲敌、劈得开万丈高峰,本该是并行不悖的。不知何时起,沉香时常想着干脆不上华山了,就到这里。至于不劈山又当如何,沉香的目光不觉落在了申公豹周身,看着这人没半分正形的醉态,是半个字也不敢言语,恐心事泄露给变幻莫测的神明、无孔不入的天命。若说道阻且长,这向来不是金霞洞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死人堆里挣出一线生机的少年的阻碍。可是在接近目标最近的眼下,这冲动愈强烈,类似的感觉教沉香想起年少修行时险些不能攻克的心魔,紊乱的气息游走于任督丹田自然痛不欲生,到底还是比不上求不得。

既有今日,他知道申公豹对他一向是舍不得的。这个人舍不下他,他此生大抵不会有求不得的机会。沉香想。

于是沉香借着月色与酒色稍许自己放纵了些,纠缠的唇舌分开后,沉香没有放开申公豹,而是进一步沉湎。他将半张脸藏在申公豹的前襟里,忸怩着似笑非笑,倒像小孩子家躲迷藏,被捉住了还耍赖不认账,如此这般别扭地撒着娇。沉香抓着申公豹的衣衫,攥在手心,紧得要攥出比月光倾泻下来还多的水。申公豹很是习惯事毕之后无论成败与否,都会给予沉香抚慰,庆幸他们的劫后余生,庆幸他们还完好无损地在彼此身边。但他亦少见沉香流露此番情态,那飞红了的双颊,比起羞赧,更似病态。申公豹略显忧虑,把沉香从胸前捞出来,拍拍他的脸颊,冰的,像块玉。申公豹放下心。却见沉香剑眉倒竖,清秀的脸上愁容微露,教人好生怜爱,又想吻上他翘起的嘴。沉香不许申公豹再次蒙混过关,一指覆在对方唇上,语调近似呢喃道:“师父……”

沉香在外人面前冷峻危险不可亲近,对申公豹,从小到大可是没少得寸进尺,谁让后者有求必应。每逢沉香用这种语气说话,申公豹便知这孩子有求于他。他不开口,是等沉香继续说下去,毕竟他从未拒绝沉香或大或小的要求,哪怕是曾经他不敢肖想的情爱之事。

“师父,我想和你一起去人间。”沉香贴着申公豹那截光洁裸露的脖颈,在月亮清冷光华的笼罩下说出他的所求,“我们一起去人间吧,好不好。”

同样隐没在月光中的还有申公豹的神情,沉香竭力辨识,乃至探手摸索,没个所以然。沉香不明白,月出皎兮,本该照得天地之间一切清明再无挂碍,为何反是令种种,更如阴阳切割的昏晓,边疆与边疆难分难舍,如古木盘虬曲折的枝蔓,绕在心头越理越乱。置身心上人的怀抱,沉香的心比孑然一身时更紧、更痛。他缓缓掏出那盏莲灯的底座,恨不能立刻掷入海去。

申公豹及时按住了沉香的手,干燥温暖的掌包裹住沉香僵硬冰冷的:“好,我们同去。”

 

 

夏之日

 

沉香生在人间,是为神女与凡男之子,体内一半神仙根骨,一半凡人血脉。倘使自幼养在人间,或与寻常人无异,阴差阳错投入仙门,注定三界之中属于他的归处是上者。辗转改换门庭,也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尽管沉香不见得有什么选择,除了申公豹没人要他,可若要沉香自己选,申公豹以外,也再没更好的值得他选。他有的,就恰是最好的。

华山如今还有着三圣母的府邸,本是沉香的家,因莲花峰下镇着玄鸟,玄鸟之力供玉虚驱策,任何人轻易不得靠近,沉香只由申公豹领着,在骊山烽火台遥望过那座萦绕着七彩光晕的雪山,更不知其间何种光景,母亲十数年来长镇山下,又是如何其苦难言。

初下玉泉山,沉香与申公豹为避金霞耳目,便是寻了人间落脚。任凭玉鼎如何手眼通天,在仙界翻覆云雨也就罢了,手总不能伸到中洲下界,惊扰了天庭,那九重天上的玉帝也非是摆设。当初师徒二人在人间驻足的时间不算短,所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若只逗留,恐怕上头的神佛还不及眨一眨眼,遑论暂将捉拿杀师逃徒的要事搁置。

人间不比仙界恒常,四季轮转往复,夏有酷暑,冬有严寒。沉香的身板在金霞洞缺衣少食的苛待下倒是练就炎凉不侵,申公豹就着随手顺来的破布一块包住小孩,往虎背上一扔,东奔西走,沉香没见病倒不说,还睁着对滴溜转个不停的杏眼,四处打量这人间。申公豹乐得瞧个新鲜,也便问他:“小孩,好看吗?”

沉香吸了吸鼻子:“啊?”

申公豹捧腹大笑,险些跌下虎背,半晌才缓过来,指着他道:“你呀你呀……我说这人间,可被你看出什么名堂来?”

沉香那时至多五六岁上,未得开蒙教化,一切全凭无邪童稚,正因如此,他分得出是非好赖,免于被道貌岸然的教条浸染。他学着申公豹的样子,也指着对方,咧嘴时露出漏风的两瓣门牙:“申公豹!”

被直唤大名的人不急也不恼,兀自穿过小孩腋下将他拎起来,歪着脑袋打量他因逃命顾不上收拾,成了一团鸡窝草棚的头发,以及到处是泥是灰脏兮兮的脸颊。申公豹施法自沿途清渠信手引来一股水流,给沉香搓脸揉身,沉香被他揉成一张皱巴巴的宣纸,还要被揶揄一句:“小叫花子,唤为师名讳作甚。”

沉香愣了片刻,拿他说话不关门的缺牙对着申公豹,笑得十分惹人怜。接着伸出手,冻得通红的小手贴在申公豹说话时泛起褶皱的脸上,话还没说清楚就被申公豹抓过去呵气捂热。

沉香说:“你是好的,我跟你。”

 

“没出息,没出息!白额驮着你走了这么多路,看了这么多奇山异水,就答我这个?敷衍!短视!”申公豹今日还没喝就开始讲醉话,沉香见怪不怪,只一路跟随身旁亦步亦趋,留心着申公豹前仰后合别又摔下来。在他动作幅度过于夸张时,稳稳抓住他的手,握在手里便不肯放开了。申公豹嗔怪地冲他抛来不善的面色,沉香熟练避开,回他道,“小时候还有理说我没见识,如今我也算看遍三界风景了,还是你最好。”

谁知道这小子打哪学会情话信手拈来,申公豹可自认没教过他这个。饶是风月场身经百战,也不免给他闹个大红脸,气焰灭下去大半,试图抽手,发觉这小子力气也今非昔比,申公豹凭空生出些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忧思愁绪,哼了一声:“随便你怎么说……”

沉香就这么牵着他的手,一路交谈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从风雪弥漫的长安往春和景明的东海走去,再走回来。谁也不说,谁都知道,这条路他们像这样走过许多遍。

混元气失窃,天兵遇袭,蓬莱神府广撒通缉令,沉香的人头所值不知多少个二十贯。两人此番由方壶前往人间,走的自然是偷渡的暗路子,申公豹神通广大,偷渡口他熟悉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记得头一回带沉香来人间,就是骊山附近这个渡口。申公豹行事本着能少折腾便少折腾的宗旨,一时兴起的玩心,却不想自己是沉香唯一的救命稻草,小孩真能舍得一身剐,为他的一张字条、一句话,冒死逃下玉泉山。并无本事傍身的沉香怎敌金霞弟子,还未踏出山门便被团团围住。起心是无心,申公豹却也实实在在动了心念,约定好见面的地点久待不至,申公豹再是恶心师兄那张老脸,为了这个一只脚迈进他师门的半吊子徒弟,此行玉泉山也是去定了。

他抱着沉香骑上白虎。再没有松手。

沉香紧抓着他的衣袖。再没有松手。

此后他们在人间待了整十年,虽则换成神仙寿数,不过十天。

人间是个好地方,这是申公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尽管每次不过匆匆路过,不及春秋一轮,上一回留连此间,换来的是海眼深渊千年孤寂,申公豹扪心自问,还敢淌这摊浑水吗?清风明月、诗酒繁花告诉他,敢不敢是一回事,值不值更不消论,此心深处,他始终是想的。而沉香,是叩开他尘封心门的关窍。

再次扪心自问,申公豹自知不擅长带孩子。百闻不如一试,安家落户之处,左邻右舍哪家不是下猪仔似的生养十个八个,申公豹照猫画虎,教沉香读五经、习六艺。

然而申公豹怎么也没想到金霞洞会连大字也不教沉香认一个。

原是那日申公豹宿醉方醒,摸到榻边的酒葫芦仰头便灌,却是一滴酒水也倒不出来,便从衣兜里摸出几枚铜板,支使沉香去给他打壶酒来。

沉香动作倒是利索,接过酒葫芦拔腿跑得没了影,想来是从前在他那脾气暴躁的师父手底下打骂出来的。申公豹忽然有些后悔叫他去了,不过也没多想,和衣继续睡他的回笼觉。

还是白额虎进屋来拱醒的他,申公豹一看天色,少说两个时辰过去,沉香就是去了趟瀛洲买那仙酿也该回来了。申公豹登时清醒,跨上白虎即刻出门寻他。

早些时候下过雨,长安郭外郊野的山道松软泥泞,沉香的小脚印深深浅浅蜿蜒一路,泥印踏过石桥,白虎正俯首沿脚印消失处辨识沉香的气味,一个灰头土脸的身影乍现于灯火阑珊处。申公豹赶忙翻下虎背将沉香抱起,拍拍他身上的泥灰。

申公豹没问沉香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不回来,他将沉香怀里护得严严实实的酒葫芦系回腰上,牵起沉香的手带他去买了两张烧饼,看着饿了一天的小孩狼吞虎咽,倒了杯茶晾凉推到他面前,这才开口:“怪我,忘了告诉你酒家怎么走,害你迷了路。”

沉香从手上那张比脸还大的肉饼里抬起头,眼珠子怯生生地往上转,转到申公豹脸上,见对方并无发怒的迹象,反是挂着既喜且怜的笑打量他,指了指他们身处这家铺子的招牌:“认得吗?”

头一个字简单,三横一竖,后面那个笔画就多了,沉香不识,但他能将字的形状记得分毫不差,依样画葫芦给申公豹抄一遍。

申公豹对沉香此番久去不归的缘由了然于心。待得吃饱喝足,便将小孩抱上虎背,两人骑着白额虎穿过京畿的阡陌草市。白额虎放缓脚步,走走停停,方便申公豹将沿途显眼的招牌指给沉香认识——这个字念船,你要出远门就去水边找撑着木篙的人,给上几枚铜板,让人家载你一程;这两个字念酒坊,找不到我了一般都在这,不过不打紧,我们大概也不会有分开的时候;那个是当铺,拿东西换钱的;那个是妓馆,见到了绕道走,谁招呼你都别进去,听见没……

沉香一一记下,在手心反复摹写了几遍,口中念念有词,目光若有所思。忽地听他问道:“申公豹这三个字怎么写?”

站在一旁喝酒的年长者没想到小孩会这么问,片刻的惊讶后揉了揉他翘起的额发:“怎不问沉香怎么写?”

沉香搓着衣角,埋首不语。

申公豹折来一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并同他解释,这是一千五百年前人们惯常使用的起名法子。“申”原是个地名,在申水之畔,是他最早生活的地方。后来开了灵智化成人形,便以此为姓。沉香拾起树枝折断的另外半截,描摹申公豹工整的字迹,下笔横平竖直。而后申公豹又教他写了“沉香”二字,一边说道:“沉香呢,是一种散发着香气的木头,能焚作香料,也能入药。”

沉香停顿下来,表情认真地思忖一番,在二人的名字旁画上一棵树,还有一只豹子。虽只是简笔,却惟妙惟肖,那豹子还肚腹朝天倚在树下呼呼大睡,像是醉得不省人事。

申公豹看了大笑不止:“你这小子,当心豹子醒了拿你这根又笨又呆的木头磨爪子。”

沉香放下树枝,往申公豹怀里拱了拱:“师父不会的,师父对我最好了。”

这话申公豹听得受用,不为着是甜言蜜语的好话,只因从沉香嘴里脱口而出,就是胜过人间万般的至纯至真。

 

沉香的年岁在人间一日胜似一日地长起来,申公豹瞧着这孩子比他从前在昆仑求学还苦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这做师父的还可御寒纳凉偷得半日闲,沉香却是不肯替自己开半分小差,有丝毫懈怠。偶尔申公豹也得意,自己寻到个三界罕有的好苗子,玉鼎贬入尘埃的弃子,是他绝无仅有的宝贝,来日沉香学成,身手了得,行走江湖自报家门,吾乃分水将军门下弟子,呵,还不给那起子老顽固气得翘辫子!得意不到片刻,申公豹转念又心疼起来,待得今日练功完毕,晚饭前在小院里给沉香擦汗时说,我寻到个好地方,明日我们同去。

沉香挥手拂去额间将要滴落在申公豹腕上的汗珠:“修行呢?”

申公豹恨他榆木脑子,果然是根不折不扣的蠢木头,忍不住往上敲了一下:“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师父还能害你不成?”

沉香耷拉着脑袋嘟哝:“我不是那个意思……”

申公豹所谓的好地方,放眼望去是一片荒山野林。立于高处可以望见近郊农田屋舍,树林有砍伐过的痕迹,想来是作柴薪以及搭屋造桥所用。早年气候暖湿,茂林遍被,淇水畔得见犀兕麋鹿出没亦不足道,而今人间晋朝,严寒不退,春四月依旧时有风雪大作,人畜俱不得安息。

白额虎躺在暖和的小院看家,申公豹与沉香行走在地势陡峭的山间,哼着几千年前河洛平原的旧调。申公豹唱歌的声音与说话时不尽相同,沉香略感陌生,却又被激起莫名的情愫,反应过来才意识到对方唱的是极为炽热的情歌。

沉香开蒙时是学过《诗》的,《关雎》《蒹葭》《汉女》几首都是老生常谈,更多时候申公豹是借诗中所言教他辨析野地里的植物药材、纵横交错的山泽河川,以及节气时令。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沉香坐在檐下守着炭火煨熟的芋头,掰着指头数,捉住第一只能跳会叫的小蛐蛐,忙不迭跑到师父面前献宝,彼时秋霜落尽,层林尽染,师父的蓑笠沾着盐粒似的雪点,沉香禁不住探舌舔舐,冻得眉心拧作牵领的绳结,被申公豹笑着拥进了热意熏人的斗室。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归。沉香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是为自己贸然执起师父之手的壮举安个冠冕堂皇的由头,申公豹好笑,从前还不见他这般,真是越大越回去了。沉香的羞涩不止体现在牵手这一样,无论吻的是额间耳尖,还是唇畔舌尖,都值得他脸红可视,心跳可闻。沉香注视着枕边人,在心里重复那个“好”字,师父在他心里向来是好的,然而此情此景,这个好字合该被他充作动词。沉香好申公豹,欢喜他,倾慕他,心许他,就是千千万万加起来也比不上。催熟桃杏的人间也催熟了沉香的年华,少年颀如春树烂漫,呼啸的北风并不能掩埋心原上烧得肆意旺盛的爱欲。只有一个人接得住,好在他向来情愿。

近来沉香钟爱的一句,念作“夏之日,冬之夜”。沉香不求甚解,韵脚好听,朗朗上口,便喜爱唱着玩。他给小白洗澡梳毛时无意间哼唱,申公豹嘲他囫囵吞枣,不解其意。沉香耳热,虚心求教。申公豹想了想,却也很能明白沉香为何喜欢这首《葛生》。就要到夏天了,日头渐长,暑气又还未蒸腾起来,气候怡人舒爽,绿意丰沛,长夏盛大。

申公豹同他解释,夏天白日长,冬天夜晚多,这句诗的意思,其实是说时间过去了很久,很长。

沉香顾不上甩去手上的水,自溪水中踩上岸,从背后环住申公豹。他的手竟是暖的,不曾携带山涧的沁骨凉意。申公豹听得他道:“这样不是很好么……师父,我和你,我们就这样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日头实在太暖也太亮,抬眼时申公豹看不清天地,一切都置身一种近似天地初开的朦胧,包括他和沉香。一切的一切,过往与将来,不可为人所察。天机藏身在这片眩晕之中,堂而皇之监视着世人,即便逃离玉泉,逃出仙界,逃到人间山野采薇食葛,自以为过着先民不染红尘的生活,红尘之中,人心满是千疮百孔的弱点,红尘之外,高悬中天如明镜鉴世的那双眼里,众生万物逃无可逃。

故地重游,申公豹忽然感慨当初走之前留下了这间屋子以法印封存,而今再度踏临人间,与沉香还有一处栖身之地。

这是他们来到人间的第十三个月,值守人间的太岁替了一轮班,不知天上如今乱成什么样。

申公豹和沉香像是一朝调换心性,互相夺了舍似的。华山近在咫尺沉香也形同无物,每日耽于同申公豹浮生偷闲,什么也不做,空等光阴耗尽。多思多虑不是申公豹的作风,可而今却是不能不为沉香打算。身在下界,三座仙岛的异动未能逃过他四通八达的耳目。他们逗留长安,华山作为连接仙凡两界的交汇点,玄鸟愈发躁动,那粲然夺目的光焰与碎玉啼血的鸣嗥,又岂能置若罔闻。

申公豹掐算着日子,杨戬大抵还有几时介入,金霞洞会在几时赶到,他们还剩多少时间……沉香在他身侧不满地动了一下,伸臂圈住他,声音闷在深冬严实的被褥间:“同我说说话,师父。”

申公豹叹了口气,要沉香看着他。沉香极不情愿地睁开眼,在申公豹坚定的眼神中看见了自己。

申公豹问他:“还去华山吗?”

沉香摸了一下腕上红绳:“华山……自然是要去的。”

“那是在踌躇什么。”申公豹理着沉香睡乱的发丝,晨光投影在他的脸上,一道道斑驳,便是当初逃亡之际,申公豹亦未觉浮生如此虚渺,这般不真实,不可留。他自认是个内心笃定之人,现下也迷茫起来,因着沉香的动摇。

然而沉香并非动摇。他不知如何向申公豹开口,我是去定了华山,正因如此,我才舍不得你。

沉香不说话,申公豹来来回回唤他的名字,声音比一片秋日随风逐雨的苇絮还轻,砸在沉香心上,使他落下泪来。

“害怕吗?”

沉香颔首。泪水顺着耳际流到枕畔,像在申公豹的心上,下一场不会停歇的雨。

“傻小子……”申公豹心里不住叹着,寻到沉香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又吻了他的额心,“别怕,师父在呢。”

早些时候,沉香在当日那片溪水中浣洗指缝间与刀柄中的血迹,水声清泠,他未随意使用神力,时维寒冬腊月,不多时十指冻得通红。申公豹从水里捞出他的手,取下缠发的葛巾为之拭净。沉香纹丝未动,静默地伫立在峭风呼啸的树下,等待申公豹的下一个动作,下一句话。旋即他听见一阵耳熟的乐声,似乎是他曾经不时吟唱的曲调,悉听之下又有着细微差别。

夏之日与冬之夜反复交替,你来我往,送来那句归于其居,送去那句归于其室……

申公豹的嗓音一向极具魅惑,沉香听得痴迷入魔,不觉受制于人,动弹不得。这回换申公豹抱住沉香,他们之间不似从前毫无阻隔,胸膛横亘着一盏万物如意,申公豹不由想到,曾经在暖意融融的浅溪边唱着歌的沉香,可否有过那一刻,心觉万物如意,万事无妨。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我们就这样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生同裘死同穴,永生永世都不分开吧……

我们不分开好不好啊?

 

“沉香,醒醒。我们该回方壶了。”

 

 

野有蔓草

 

从仙界走到人间,从人间走到仙界,沉香走过数不清的次数了,有几回去时浅草不能没过他手编的草履,来时,来时荒草茫茫,白杨萧萧,陪伴着他尚且为耳目熟稔的旧景,惟余再也不能第二次踏入的东逝流水。

雨下了很久,久到让人感觉冬雪变作夏花,青丝变作银线,快要长出草本与树木,身体被青山剥下来的那件青衫覆盖,温柔且温暖。沉香走在长安的官道,路过骊山的城墙,听见九层高塔下佛陀念诵的经文,如同一幅无声的壁画。他准许雨水鲜明而直白地接触他不设防的身体,在与僧侣擦肩而过的瞬间,恍然思及尘世如露如电。

这一刹那的心念,不过电光火石,未能助他脱离红尘苦海,脱离头顶那双巨目的注视。沉香仍是不能相信世间许多,正如他不能相信一线天的石像,石崖上雕刻的封神榜,封神榜禁锢的申公豹。他还记得那一眼的触动,却不能被眼下细雨的微凉触发一丝对冷热的感知。

如露亦如电吗?沉香伸出一手,掌心朝上接纳雨滴,待它们于掌心汇聚成洼,仿佛走过了值得称道的伟大历史,却在垂手间轰然碎裂,只一次呼吸。

假如我的眼泪如朝露淅沥,比雨天发作的旧疾更加准时守信,时间还会允许我片刻触摸你身侧的紫色闪电吗?

沉香抚上自己的胸膛,几乎感受不到什么搏动,只觉自身与外界的存在迅速地薄弱下去,似水墨褪色,却已无新笔可添,山穷水尽,不复花明。

沉香经常感觉不到申公豹的心跳。即使他正抱着他,贴着他的胸口,所以沉香习惯侧身贴上去,但也只能听见申公豹的呼吸。申公豹似乎因此被弄得颇为不自在,酥痒的感觉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像檐上白茅积累的雪与霜,晴日里一点一滴地蒸出来。他笑,试图抵抗这种不可违背的本能。沉香让他别动,别说话,沉香真的很害怕连这样的呼吸都会消失,沉香遍布疮痍的手紧紧护着申公豹,沉香不能够再接受任何一丝突如其来的变数。申公豹自然是懂的,便也将沉香搂得极紧,噤了声。如此一会儿,申公豹主动与他更近分寸,很轻地问,听见了吗,现在。沉香微微点头,哭了起来。申公豹吻他的发鬓,捉过他的指尖吻遍,如此安慰他的小孩。在他们之间,有熟悉的音调回荡在咫尺的夜色间隙,沉香听不真切,申公豹的怀里太舒服了,他很想睡……

 

莲花峰后,沉香回到芦苇丛,没费太大力气找到了申公豹,沉香已不剩多少力气,索性任凭身体倒进坚硬的土中,被没膝的苇草遮盖,天地是他们的裹尸布。天像一方化不开的浓墨,地是逐渐滴入清水,等待清白变为朱玄的大砚,人是一毫一粟,饱蘸这沉重的苦涩,苇草如宣纸枯黄,字迹同心悸一般损旧,却仍是这不容抗拒的一生。沉香抱着申公豹躺了很久,觉得力气恢复了些许,足够拔出匕首。沉香拔了出来,刀尖对准心脏,他想,用一下力,就可以让自己的心跳变得和申公豹的一样了。他们还是可以如初。

就在这时,刀身隐现紫光,光芒幽微,忽明忽灭。

沉香的眼泪滴落在刀刃上,那抹难以捉摸的紫色随之湮灭下去。

第一次握住这把刀,从申公豹手里接过它时,沉香觉得自己从此有了依靠,尽管死亡的威胁依旧如影随形,但他不再时刻能够被死亡轻易带走,他的脚像树的根扎进了地里,他感觉这副曾经困顿他的躯壳在自由地生长,这把注入灵力的匕首,无不锋利地斩断了他周身桎梏已久的荆棘。遇见申公豹,沉香第一次与自己的名字达成了和解。他喜欢自己是一株沉香木,不为静心、敛神,而要为他盛开,绽放这一世的芳华。

春风在他降生后跋山涉水抵达玉泉山,首度向他施以堪称和煦的暖意,是白虎出现的那个午后。沉香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跪在仙树坠下的落叶堆积成的泥沼中,嗅到春风中的一丝醉意。仙门禁地,五岁的沉香从未接触过酒,也不知道什么叫做醉,可他的身体会做出反应,熏熏然,陶陶然,他在难以摹状的舒适睡意中抬首,对上那双时时微漾笑意的垂眼。沉香听见司命的钟罄轰然敲响,他见到了他的神明。

神明与他度过了如梦似幻的半日光景。神明不得长留,骑虎欲去,沉香急切抓住他如水的衣角,像在水中抓取一段赖以存续的浮木,泣声如诉:“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神明指着树干的截面告诉他,等上面的纹路再添一圈,我就会再来见你。

沉香不知这是年轮,不知人间有四季,十二月,二十四令,不知这叫约定。他害怕神明就此一去不回,执拗地不肯放手。神明也拿顽童无奈,以一精巧短匕相赠,权作信物。

“现在,该相信我不会骗你了吧!傻小子……”

取回灯罩前,沉香与申公豹在距离灯塔不远的废船坞商议行事。计划业已在沉香心中演练过无数次,午夜梦寐都是宝莲灯触手可及的场景。

沉香一次次取下贴在窗弦边的图纸,反复端详,向申公豹确认过每处细节,复又放回去,透过破洞的船顶眺望夜色。原先申公豹喝酒时还有月亮,他们从人间远道而来,一路上也都逐月而行,不知何时飘来一团浓云,将月影挡了个彻底,如此除了灯塔号灯发出的几道光束,方圆之内一丝光亮也没有了。

沉香与申公豹藏身的废船坞不在光束羸弱的波及范围内,这正是他们想要的,最好时刻与夜色融为一体,最好大隐于市,最好不被任何人探知他们的存在。曾经沉香期盼有朝一日结束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能够以三圣母之子的身份正大光明地生活,摈弃一切折辱与冷眼,堂堂正正地活下去。这一刻他意识到这种平凡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与之交换,可怕的是对面是一张欲壑难填的巨口,沉香不知即将被抢走的是他何等珍视之物,他不敢想象某种呼之欲出的可能性,他在恐惧中下意识拥紧申公豹,渴望通过对方的体温获得存在的实感。芦苇的种子与飞絮被风送进船舱,这种叶子柔软、根茎粗糙的植物没有任何妖冶香气,令人感到朴实的安全。即便为之目睹一场放纵的欢情,仿佛也能保守秘密缄口不言。

什么都不会泄露,不会像方壶四通八达的水道,将清澈与污浊混为一谈,将谎言与真相来回搬弄。

沉香的手抓破了申公豹身下的苇席,他在他的身上动作,腐朽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像是躺在摇摇欲坠的悬桥上,沉香很想就这么坠下去,可是他不想申公豹与他同坠。沉香翻了个身让申公豹坐在他腿间,他抚摸过身上人的腰肢,往上移到光洁的胸膛,申公豹的皮肤很干净,什么疤痕也没有,不像沉香,一身深深浅浅的痕迹。他捂住申公豹的嘴,另一只手掐着对方脖颈,申公豹的脸憋得很红,他知道沉香同样不愿意他发出声音,乃至呼吸的声音,沉香在怕,他的小孩怕的时候便是这副模样。申公豹只剩心疼这一种感觉,浮沉在浓如夜色的欲望里,他心疼着沉香,心爱着沉香,不知如何是好,惟愿为他去死。荒原之上旷野之中,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再无旁人,谁也不知道,谁也不会知道。今夜之后,沉香决定离开这片了无生机的野地,不再拨开疯长的野草艰难行路,他要和申公豹一起生活在昼夜有序、春秋恒常的人间,很快就可以了。用这双被草叶割破的双手拥抱他比春花秋月引人入胜的身躯,再往里探些,握住他的心,拥有他今后无数的良辰。

“师父……”沉香的手缓缓靠近申公豹情欲的潮红尚未消退的脸,未觉自己已然泪流满面,“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会很久很久见不到面?”

申公豹的喘息还很急促,胸膛的起伏很是剧烈,里里外外一塌糊涂。但他安慰沉香道:“只不过是片刻的分离,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去拿灯罩,再一起去华山么,我又不会离你而去。”他擦去沉香的眼泪,又有新的不断涌出,沉香哭得凄切,与他交合的躯体清瘦。沉香半躬着身子,形状突出的脊椎像什么遗骸,肩胛像一只蝴蝶,似要扇动羽翅带着他出离了。一时间申公豹不由得也悲从中来,抱紧了他的沉香,胸膛针刺似的跳痛,“很快的……你在这里等着我,等我和白额,我们一道。”

沉香自然知道师父会与他同去灯塔,与他并肩作战。

“拿到灯罩,我们就去人间,再也不回这里了好不好?”

“好。”

沉香得了申公豹笃定的答复,再是心乱如麻,一时不知从何开口,只得让静谧在二人之间蔓延。

过去良久,沉香穿戴齐整,申公豹为他系好了方才亲手解下的腰带,又整了整腰上的装饰,如平素每个普通的日子,沉香出门前申公豹做的那样。他们说好一个时辰后再见,此刻却一直吻着彼此,怎么也分不开,分开如同玄黄之初天地被劈开,很痛,很痛,再也回不去。

沉香握住申公豹停留在他腰间的那只手,指腹在手背来回摩挲一阵,抬眸望着他道: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呢,师父……申公豹。

这是沉香深信他会与申公豹再见的时候,满怀期许与未知的忐忑,问出的话语,更像是恋人间依依不舍的絮言爱语,旖旎又缱绻,一丝一缕绕在指上作誓。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沉香从初见的午后问到诀别的前夜,贯穿了他与申公豹的一生。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他找来揉皱的黄纸和这段的炭笔,回忆着申公豹教他的笔画,在纸上写下那句:“逃下玉泉山,和申公豹汇合”。他第一次书写他的名字,他是那么雀跃,比自己有了名字还高兴。沉香仔细将纸张折好,贴着粗布短褐蔽体的心口存放,一往无前地奔向他的前路,他的命运。他是那么喜悦,那么那么的欢欣。他想,等见到他,他要对他说,申公豹,我来见你了。为了见你,我走了很久,很长。

沉香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用手拨开左右两旁比人还高的芦苇,拨开云雾,行走在无月的夜中,朝前方行走。

人间的春天已经来得很清楚了,各色野草不在乎朝生暮死地长着,沉香识得,有薇,有葵,有蓼,有蔹,有葛,有茜,有牡荆,有陆商,有苍耳,有车前……沉香还知道,芦苇就是人们所言的蒹葭。

他的伊人在蒹葭深处。

待到今时今日,重逢时沉香抱着申公豹,在这片供人神长眠的,蔓草遍布的野地中,如一根折断的苇草,这辈子不欲复起地俯下身,贴着他的耳畔轻声说:“我会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在夏天的白日,在冬天的夜晚,一直到沧海的碧水竭尽了,满山的野草长得漫过我们的身体……直到那时,我们都不分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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