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醑申芳宴

云是沉水香

【姜申】红尘徒朝朝

在东海,有人同他嚼舌根。

申公豹虽身塞海眼,到底封了分水将军,名列三百六十五正神,海底多的是无名无姓的精怪小妖,巴结不到龙王,巴结巴结将军也是好的。

他们献谄道,姜子牙那厮坏透了,敢这样对您,他必遭报应的。

申公豹摇摇头,不是的,师兄他很好。

有人知晓他们在昆仑玉虚数十载同门之谊,便道,还是将军顾念旧情,重情重义,姜子牙当真狠心,对亲师弟也下得去死手,从前对您再好,怕也是故作姿态,博个声名。

申公豹仍说,不是的,师兄是个好人,胸怀大义,心系天下,对我也是真心的。

旁人听罢,不再做声了。

申公豹说,师兄心是很软的,我下山叫他,他回头了。我让他把封神榜给我,我其实没想着烧了那张榜,我知道那是师尊所赐,既成定局,毁不掉的。我就是想看看榜上有没有他的名字,要是有,来日哪怕我死了,封个榜尾小神,他不必以凡人之身死去,若有轮回转世,他来向我低个头认个错,我还跟他好。我师兄心最软了,只要我开口,他不会不肯认错的。以前在玉虚,哪怕是我不好,他也会认错在先。每次他都是那几句,师弟,好师弟,好阿申,别再同我怄气了,怄气会变丑的。他知道我爱漂亮,立马就消气了。

有人听乏了,东风吹马耳,漫不经意叹声,可是你现在肉身都没了,再漂亮也没了,还不是那姜尚害的。

申公豹想起那日周军攻入朝歌,所有人都去降帝辛,收三妖,独西岐丞相来寻他这大国师。

他正襟端坐摘星楼,说,师兄,你亲自来捉拿我了。

周人尚赤,姜子牙一身朱玄戎服,纹饰镶金,手持打神鞭,很是神气的样子,站在那处宫阶之下一言不发。

申公豹打死过他一回,用的开天珠,却不想全了天命为姜子牙定下的七死三灾,从此他劫数圆满,再无灾厄了。

又是天命。想起这两个字申公豹便怒火中烧,一股脑发泄在姜子牙身上,将他扑倒在地,舍了他的长剑,赤手空拳尽数落在姜子牙毫不闪躲的面门上。

申公豹骑在姜子牙身上打了很多下,姜子牙挺拔的鼻梁断了,申公豹听见清晰的骨裂之声,像焚烧之后的树枝被折断,血争先恐后涌出来,他看着师兄满脸的血,模糊得看不清这张脸的主人是哭是笑。姜子牙是根木头,申公豹知道的,所以他想这个人现在必定既不哭也不笑,只是望着我。申公豹看见了姜子牙注视着他的眼睛,他被打得快要睁不开眼了,申公豹想起从前在玉虚宫,他打坐静不下心,就爱去叨扰姜师兄,姜师兄道心笃定,实在被他磨得受不住,眼睛才勉强睁开一缝。那时申公豹满脸得逞的笑意,他说师兄,你看我啦!

眼下姜子牙正如那般看着他,申公豹发现他的手举起来后再也落不下去了,取而代之落在姜子牙脸上的是眼泪,泪水晕开了血迹,像是下了很大一场雪的昆仑山终于见晴。昆仑居西北万峰之巅,常年积雪,申公豹怕冷,在屋子里闷了半个隆冬腊月才肯出门,师兄们说他娇气,没个神仙模样,比凡人还不扛冻。姜子牙与他去看化雪的山峦,春日将近,桃李新红,渐有飞鸟还。姜子牙问他,师弟,你冷吗?申公豹其实不冷,但他知道姜子牙的心思,正巧他也是一样的心思。此刻姜子牙再一次握住了申公豹的手,却不是要替他取暖,申公豹一清二楚,他不再放任眼泪继续往下掉了,他也不反抗了,跟一个被打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的人较劲有什么意思。申公豹心想,与其那些道貌岸然之辈来拿我去邀功,姜尚,我情愿是你。

在麒麟崖被穿了两侧琵琶骨,如今久居东海,海水冰冷刺骨,旧伤免不了作痛。申公豹却还是说,姜子牙他心软。

某年月申公豹捡回一只小猫崽子,皮毛湿了水,贴着嶙峋的一截骨头瑟缩,卧在他手心里像一只被风掀翻了窝栽下泥地里来的雏鸟,几要活不成。申公豹喂水、喂食,它都张不开口,想给它注入灵力,又怕这样小的家伙承受不住,急得去找师兄。姜子牙见申公豹捧来一团湿漉漉的小东西,师弟的眼睛比小东西还湿,黏着他注视,用不着多说一个字他就心软。姜子牙愣神的功夫,申公豹以为他在斟酌是否出手相救,殊不知姜子牙想起当年天尊也是这样抱回一只濒死的小猫咪,后来就成了玉虚宫的关门弟子,他身后鸟儿一样叽叽喳喳的小师弟。

不像其他师兄弟生就一副仙根道骨,也不似申公豹乃天地精气所化灵兽,远上昆仑前姜子牙就是个寻常凡夫俗子,数十年人间经历让他有法子救活这小家伙,令师弟展颜笑靥。他们每日用昆仑的泉水养着它,天尊未曾直言玉虚宫不可豢养宠物,可姜子牙和申公豹心照不宣地将此事按下不表,谁也不曾招摇过市,在它生死未卜时,这是一个让他们同时提心吊胆的秘密,牵动申公豹心弦的是小猫的安危,牵动姜子牙心弦的是申公豹的喜怒哀乐。

后来小猫一直陪着申公豹,申公豹给它起名白额虎,白额虎一同来了东海,两只猫在又黑又冷的海底作伴。一看见它,申公豹就想起姜子牙,想起他小心翼翼捧着白额虎的手,这双手的温度,还有上面遍布的细小伤痕。姜子牙同申公豹说起,上昆仑之前他在山下谋生,做过许多事,做过贩夫走卒,屠牛朝歌,卖食棘津,所以这双手除了放生垂钓的鱼,亦行杀生之为。申公豹无数次想起这双手,裂缝似的纹路纵横其上,像春天雪化后斑驳的河渠,粗粝且温暖。申公豹喜欢牵着这双手,喜欢它们在他身体游走的触觉。肌肤相亲时,他要姜子牙不断抚摸他,要十指交扣,当他在狂喜之际抽噎着唤师兄,他要姜子牙的手为他拭泪,摩挲他红透滴血的唇。他喜欢姜子牙,便把自己的一切给他,在山林的时候,申公豹看过动物在温暖的初春求偶,展现漂亮的毛皮和羽,打来新鲜的猎物奉上。申公豹就这样做,让姜子牙见到他最好看的样子,让姜子牙得到他倾其所有的奉献。

申公豹问姜子牙,师兄,你觉得我好不好看?姜子牙是诚实的,他的诚实经受过考验,对于答案,申公豹隐含期许。

姜子牙吻去他的眼泪,饶是木讷如他,在与情人相爱时也只如何判断种种神情的含义,他知道这是欣喜的泪水,所以他说,阿申,你现在就最好看。

申公豹误以为姜子牙乐于见他哭泣,事实证明在此后的时光里,事情阴差阳错地上演了太多次,但申公豹不会再为姜子牙哭了,除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动手之前申公豹对姜子牙说了一句话,师兄,你的天道赢了,我不愿负隅顽抗,你大可以祭出打神鞭,我会束手就擒。

最终令申公豹怒不可遏的,正是姜子牙的无动于衷。这个人站在他面前,衣冠楚楚,既不悲伤也不得意。如果申公豹没有猜错,今日纣王伏诛殷商覆灭,明日西周勃兴姬发践祚,届时姜子牙便要展开手中封神榜,二十六载铁马金戈,阵前营中入死出生,天命赐予姜子牙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就要降临。

申公豹说,师兄,为何不见你笑,莫非这不是你当初舍我下山的目的。别把我的心想成针眼大小,这颗心曾经装下过你,如今你得偿所愿,我终究是死路一条,为你贺喜的余裕还是有的。

直至黄巾力士打断申公豹的腿命他跪地,姜子牙不出一语。申公豹见来人欲将他押往麒麟崖,心知此番乃是师尊亲自发落,想来必是要他这个作恶多端的逆徒永世不得超生。申公豹感到意外,自己竟然有些遗憾,上不了封神台倒没什么,就此神陨,不能再见到师兄,却是有些许可惜。申公豹想,神仙动辄千年万年,我跟师兄,着实太过仓促。快过林花谢春红。日子再久些,许多事情在斗转星移里不再被提起,我会原谅他的。我可能已经原谅他了,就在刚才见到他的时候,我下山不是为了与他斗个你死我活,我是想他,舍不下他。师兄走得好快,我追不上他。

申公豹又想哭了,他很想再见姜子牙一面,即便他们刚刚分别。他意识到与姜子牙的分别是件若即若离的事,譬如方才,与姜子牙的最后一面像是过了好几百年,他已经吃了几百年的相思之苦,而姜子牙拿着师尊所授封神榜下山那天,仿佛昨日。他还记得姜子牙身上的道袍,因行早春雨后山路染尘埃,而前路等待着他的,是数不尽的红尘烟波,他就这样踏入了。

有几次他们下山去,回来时月已高悬中天,申公豹仰首望月,月色美丽。是寻常月色,他却忽觉此情此景不可多得,便问姜子牙,师兄,你要不要和我一直在一起。我说的一直,就是到你死的那天,我死的那天,我们还要互相喜欢。

就是那天姜子牙应下了,与申公豹结为道侣,没有旁人作证,只有阴晴圆缺不定的月亮。申公豹很高兴,牵着姜子牙的手一路走一路晃,半道上走累了,姜子牙蹲下身将他背起。

申公豹笑他,你好像背一筐柴。

姜子牙也笑,师弟是傻子,哪有人把自己比作烧火的东西。

申公豹问,师兄,我在你背上,你暖和吗?

姜子牙不解申公豹为何如此发问。

申公豹说,师兄总是一个人,在玉虚宫砍柴挑水,修行悟道,都是一个人。我不喜欢一个人,我觉得冷。还有啊,师兄你穿得实在很少,一件破旧青衫,一件漏风蓑衣,我看着都冷。我觉得你冷啊师兄,我这么想着,连我自个儿都冷了。

申公豹说完笑了笑,嘴唇碰了碰姜子牙颈后未被布料遮住的皮肤,师兄,现在暖和些了吗?

姜子牙点头的动作传递给了申公豹,他应道,很暖。

又道,阿申,我有你啊,你是我安身立命的所在。

安身立命所指何意,申公豹不求甚解,申公豹所知说文解字,大多数来自姜子牙,姜子牙没有同他拆解过的字眼,申公豹便望文生义一知半解。比如心软这个词,头一回撞见,是师兄们说姜子牙。

申公豹听到后跑到姜子牙面前,隔着道袍摸他的胸膛,师兄的心是软的吗,我只摸到它在跳,摸不出是软是硬。

姜子牙失笑,握住申公豹的手腕稍稍用了些力,那师弟恐怕得把我的心挖出来,才能摸个真切。

姜子牙又说,阿申,其实你的心最软。

申公豹不高兴了,师兄怎么张口乱说,你又没摸过。莫不是你想要我的心?

那是姜子牙有生之年,心跳得最快的一次,前所未有的体验向他袭来,比昆仑之巅的罡风来得还要猛烈,搏动的脏器几乎不愿再好好待在胸腔内,朝着眼前人呼之欲出。申公豹则眼睁睁瞧着姜子牙离他越来越近,师兄微蹙的眉目从未如此分明,师兄沉重的鼻息拍在他脸上,师兄薄如锋刃的唇贴上了他的。随后申公豹听见姜子牙说,我想,阿申,我想要。

这一天申公豹恍恍惚惚想了很多,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昔日历历在目而似幻非真,虚实与否,他想大抵那就是他与姜子牙的开始,山一般的立在那,不容推翻。往事被他想到头了,往后就朝前看吧。

不过他有些倦了,对人事与人世。自打来到凡尘,申公豹对任何事物保持一视同仁的跃跃欲试,他诚然是只豹子,蹦跳着从溪水的此岸跃至彼岸,从山谷的这头跳去那头,来来回回,乐此不疲,至于究竟想停留在哪处,申公豹是不清楚的。他选择在并不熟悉的海中睡去,却也并非他的选择,抑或姜子牙的选择。倘若申公豹拿着这个结果去质问姜子牙,师兄做什么非得把我这只豹子扔进海里,最不济该为我寻个草木葱茏的树林,让我好好在树荫下打个盹。倘若申公豹这么问了,姜子牙必定面露苦笑,师弟,这是天命的选择。申公豹还要问,那你肯不肯为我反了这天?他没问出口,非是作罢,是再没机会见上姜子牙。

既是天命,既遵天命,姜子牙便打造另一方苦海,千年后申公豹离了东海重塑自由身,逍遥三界诗酒为伴,姜子牙依然受戒其中,不得往生。

申公豹苦海脱身,心胸舒畅,再是不问前事,自然记不起初入东海时嚼过的舌根。他骑白额虎游历世间,补偿他年惜败蹉跎去的千载光阴,见青山崔巍如峨冠君子,见碧波妩媚似傅粉佳人,偶有乱云揉山,峭风皱水,便是人间留人的那一抹风情。

人间是个好地方,饶是神仙也得承认,不然当年一群自持仙风道骨之辈,三代首屈一指的杨戬,红莲重塑金身的哪吒,还有数不清的三山五岳能人异士,上赶着也要来趟这浑水,不惜身死魂飞,为的又是哪般?

申公豹去了洛水,曹子建写下传世名赋的地方,更早的时间里是他呼风唤雨的祭台,他能操控风雨的来去,不能左右人心的向背。去洛水的路上申公豹途经长安,这里曾被叫做镐京,周朝龙兴之地,开国名相太公望埋骨之地。人神携手共同缔造的无上辉煌,犬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真有惊鸿与游龙吗,这人间?

放到以前申公豹会想破脑袋,现在不了,有酒有诗足矣,如若洛神只是一场迷梦,至少还有短歌微吟。尔曹熙熙攘攘,此刻他的心间没有思念之苦,伤情之痛。申公豹把手放置心口,仍旧摸不出这是不是一颗称得上柔软的心,只摸到空,任风穿过。连同记忆也空了,申公豹甚至不大记得清自己缘何离开东海,是如何挣脱的桎梏。

申公豹记得自己曾经是很满的,姜子牙的背弃拿走了一部分的他,朝歌诀别又带去一部分,然而彻底抽空,却是某年一则死讯遥遥传来:周康王六年,姜子牙卒于都城镐京,岁寿一百三十又九。

龙族父子茶余饭后也爱闲话家常,与华盖星君谈及封神榜,龙王曾提过一嘴,大抵是嘲讽姜子牙手握神榜,到头来还要拿自己的轮回去换一个榜尾的名额,没处去的人就一股脑塞来东海,也不知龙族和昔日阐教门徒,哪个更被踩在脚底蔑视羞辱。如此又是一番叮嘱儿子争排位云云……后面的话申公豹没有再听下去。

比东海水还要刺骨的恨意自他的心口铺开,漫及了一切。申公豹死过一回,那时他抱着赴死的果决,未曾想过会在北海眼苏醒,魂归封神台。那时他就该想到的,阐教机关算尽锱铢必较,缘何平白无故多出个分水将军,施舍他这前所未有大逆不道之徒。他可是殷商大国师啊,申公豹逢人便说,我杀过姜子牙,姜太公,西岐丞相。万仙阵内八虎车坐申公豹,他是什么人,总为诸仙逢杀劫,三花五气尽皆休。可惜元始与老子亲来看阵,轮不到姜子牙,不然申公豹定会同他说一句,师兄,我活不成了。

后世之人惊叹太公望的长寿可与天齐,申公豹只想笑,区区一百余年,弹指挥间,不及他在水晶宫的卧榻睡上一觉!姜尚,你果真惯会故弄玄虚,骗得几个凡人顶礼膜拜算什么本事,我不知元始竟只教了你这些。

申公豹不愿再叫姜子牙师兄了,一百三十又九年,没有哪个玉虚子弟只活这个岁数,连个洒扫侍奉的童子也不如,传出去没得丢人现眼。申公豹还打算收回说出去的话,他不和姜子牙好了,再也不好了……他要收回所有,姜子牙谈何心软,此人最是铁石心肠,不,他压根没有心……申公豹在姜子牙归天那日咒骂了他整整一宿,同时拊掌称快,一桩仇怨了结,一段孽缘终焉。然后申公豹忽然意识到,他再也见不到姜子牙了。往后无涯的时间,再也没有这个人。

姜子牙死了,申公豹却想起他们曾经的誓言。他无从得知姜子牙是否临终之际仍对他心怀旧情,只是姜子牙违背过誓言,申公豹有仇必报,他也要打破这约定。他不要再喜欢姜尚了。申公豹刻意忽略了自己实际身死的年岁时辰,那一天,他很爱姜尚。

姜子牙曾入仙门又归俗尘,习得仙术又寿终正寝,申公豹实说不上来他是神是人。然而穷尽申公豹这一生遇到过的所有人神妖魔,姜子牙无疑是最狠心的一个。

他又开始咒骂他了,这回申公豹骂姜子牙是根木头。草木无心,这个道理申公豹三千年前就该明白。可是那时,他只觉得草木与周遭神仙不同,就像看见一片粼粼闪烁的沼泽,疑心有趣,有好事相待,心中好生向往,便踏进去了。

这一踏,三千世界,红尘翻涌而过。




评论(14)
热度(100)
  1.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兰醑申芳宴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