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醑申芳宴

云是沉水香

【沉申】善哉行

我师父是当世第一的剑客,住在华山的莲花峰上。

师父出身道门,却不是寻常肉体凡胎的道士散修,不但生就一副神仙根骨,来头还不小。

师父名叫沉香,就是手持宝莲灯劈山救母的那个沉香,三圣母的亲儿子,二郎神的亲外甥。师父载入天庭名册的职位是华山神君,而我恰是华山脚下父母双亡的一个孤儿。

我出生的那年,长安天降灾异,十室九空,师父下山救难,遇上快要饿死在路边的我,便将我捡回去用宝莲灯救活过来。

起初我只是在西岳庙负责洒扫的小童,长到五六岁上,师父说瞧我天资不差,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学些本事。我自是大喜过望,只是我区区一介凡人,并无甚奇筋异脉之象,师父是这等神仙人物,我能跟他学些什么呢?师父只叫我不必担心,他既在山下碰上了我,便是我有仙缘,至于出身血统,那些都是最不打紧的。

于是我就这样成为了华山神君门下弟子。

 

师父与我师徒相称,却未要我行拜师礼,平日里也从未摆出师父的架子使唤我做这做那,我便以为天底下的师徒都是这般相处,岂料师父却告诉我,他从前可是被他的师父成天使唤来使唤去,要跑去巷子深处最好的酒家打酒,还要给坐骑洗澡刷毛,就连家务活也一并包圆。听完我不禁感慨师父小时候也太可怜了些,这哪是做徒弟,分明是做管家公。好在师父心善,我命好,神君府里外大小事宜皆由师父亲力亲为,他似乎是习惯了这样做,每日我练功之时,师父便差侍女下山将吃食买回来,待我完成今日的功课,一进屋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什么好吃的都有,摆了满满一桌。师父却是不与我一起用饭的,他说神仙与凡人不同,睡眠与饮食皆非必需。我口中咬着撕下来的鸡腿肉,含混不清地问师父,那为何您的师父要喝酒呢,他不是神仙吗?师父想了一会儿,对我说,我劝过他,他不听罢了。

我打量着手里的鸡腿,又望向师父负手立于门外的背影,忽然间很想问他,师父,你要不要来和我一起吃顿饭呀?我自然清楚师父对凡俗荤腥是一点不沾的,可我看着师父,总觉得他很落寞的样子。

什么是落寞呢?我到现在还只念过几年书,背得住几句之乎者也而已,这两个字的意思要我解释,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我从书本上第一次看到它们,就觉得这说的是我的师父,华山神君沉香。要说师父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师父将我捡来,兴许还有个伴能解解闷。可我就是觉得他孤单,这孤独非我可解,他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

师父常告诫我,练功需心无旁骛,打坐就好好打坐,蹲马步就认真蹲马步,别东想西想个没完没了。师父教训得是,我的确难以做到专心致志,所以功夫精进得慢,到现在才学到剑法第五式,师父百步之外指风一挥,便能将我手中长剑打落在地。约莫十六岁左右,我终于突破第十式那日,师父答应了我央求他许久的愿望,那就是给我看一看他的元神。

元神这东西神仙几乎都有,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可师父十二岁便将元神炼了出来,就连声名在外的昆仑山玉虚宫弟子都不能望其项背。凡间修道之人加以苦练,未必不能够拥有,只是所需时间更长,还需几分不可或缺的天赋。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拥有师父十中之一的天分,也许终其一生都炼不出元神,便十分想看看元神到底是何模样。只见他以指腹轻抵长剑金镶玉的鞘口,三尺青锋应声而出,剑气凛冽逼人,如一道寒霜呼啸夺目,与此同时周身一圈青光乍现。

我相信直到我死去的那天,这仍是我此生最难以忘怀的一幕——我亲眼看见一个与师父如出一辙的人像凭空出现在他身后,身形巨大,将华山最高的峰峦盖了过去,绿色光芒勾勒他的轮廓,眉间一朵金莲盛放。那一刻我真正意识到,我的师父是个神仙。

然而师父的神通远不止于此,他信手摘下半山腰上一树桃花新发的嫩叶,置于掌心呵气,原本只有一朵的花瓣顷刻间化作万千,而师父方才那口如兰真气似山间忽起的峭风一阵,携着花叶卷打纷飞,霎时间漫天花雨,落英缤纷。正当我看得如痴如醉,花雨中竟呈现出许多个师父!我不可置信,擦了擦眼睛仔细瞧去,每一个都别无二致,皆为华山神君的模样,身着师父惯常爱穿的紫衣,额间一条两股扭缠为一根的发带,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师父的模样在我眼前飞速流转,又不经意久作停留,如梦似真,教人以为落入幻境。

恍惚间我心猿意马,心中想的竟是如师父这般神仙郎君,为何终年守着一座杳无人烟的莲花峰,与清寒雪月为伴。按说师父定居人间,倒比其他神仙近水楼台,连思凡都谈不上,何不寻一仙子结为道侣?莫非师父当真早已断舍七情六欲?可他分明亲口对我说,这是世人对神仙的误解,神仙们在天上自在逍遥,享乐的法子比之人间只多不少,未曾有过规矩,说神仙就得清心寡欲,活像那庙里塑的神像死气沉沉。

不过眨眼的功夫,师父将神通收了去,方才眼花缭乱之景瞬即消失无踪,只余一个师父立在原地,信步徐徐,走到我身前停住,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怎么,看呆了?

回过神来我连连点头,搜肠刮肚找不出夸赞的词藻,只得扯着师父衣角拼命求他一定教我这个。他略顿了顿,唇边扫过一丝轻蔑笑意。学了这个,可要被世人贬作习邪术的旁门左道。如此,你也要学?

这一定是师父想令我知难而退,编来诓我的话。方才我可是亲眼所见,师父施展的法术美不胜收,怎么会是邪术呢?我便坚持道,您是守护华山一方百姓的神君,您所用之术根本不可能是邪术,请师父莫要嫌弃徒儿愚笨。

师父道,这叫分身术。我最初学会之时,非是你所见之貌。有人说它是邪术,其所援引之据可堪自圆其说,你说这不是邪术,自也言之有理。只是我的师父教我分身术,是因当时我急需一技之长傍身,否则连活命也难,故而我从不在乎旁人看法,我很感谢我的师父让我活了下来。你不一样,你无性命之虞……还是先把剑练好吧。

听师父话中语气,似乎后悔今日节外生枝,除却展示元神,还将分身术一并示人。既是师父的意思,我只管听从便是。我在莲花峰待了十几年,苦练剑道不分寒暑,比起师父仍差了十万八千里,也许等我的剑法更加精进,师父就愿意传授我别的术法了呢。

于是我每日练功愈发刻苦,师父处理完华山的事务,得了空暇便来院中看我,指点一二。师父这人性子是极平和的,有时我出了错,他从未对我进行责骂,不过指出错处,叮嘱我下回记住,若我又错一次,哪怕再三重蹈覆辙,他依旧是这副好脾气。

师父喜欢坐在院中那株桃树下,戴一斗笠,饮一盏酒。师父饮酒并非豪饮,浅酌怡情而已,他很少下山买酒,都是以时令草本入酒自酿,偶尔饮至尽兴,兴头上会吟诗两句。我时常觉得师父很像人间那位赫赫有名的大诗人李白,你瞧啊,他以诗酒为友,远离虚名浮利,宛然是位不世出的谪仙。可也不像,李白是人中仙,师父乃是真正的神仙,况且李白饮酣之际挥毫泼墨,师父却一言不发黯自神伤。

非是我信口开河,我是亲眼见过的。

 

记得那天是下元节,一大早我便遵侍女姐姐的嘱咐将庙宇打扫得干干净净,以便迎接过会儿络绎不绝的香客。下元既至,时节已是初冬了,想起师父出门前仍同往常仅着一身单衣,我忙不迭取来裘氅,打算给师父送去。

我跑到神君府后院,便见师父孤身站在桃树下。

桃枝已尽数枯萎了,我们赶在花落前摘了不少封存坛中,我想这大抵能留住华山之巅短促的暖春。我曾经想要偷尝师父酿的桃花酒,一晚背着师父将树下所埋新酒挖出,偷偷启封,小指沿着坛边沾了一圈,入喉却是辛辣无比,呛出泪花。师父知道后告诉我,还需些时间,急不得,酒是时间酿成的。

那么师父的时间呢?年月如此过去,他的模样从未改变,时间经过他的生命,似水过雁背,不能够带走他的分毫寂寞。正如此刻,他站立在枯萎的花树下,抱着一个空酒坛,我分明看清了留在他颊边的两道泪痕。这是一种任何过客旁观一眼都能感知到的悲伤,却不容自以为是的安慰、自作主张的打扰。哀愁别绪似乎已经长在了他的身上,与他成为一体,就像那抹终年不易的紫色,是他生命的底色。

我抱着披风悻悻而归,侍女姐姐问及,我将方才所见之景如实告知,我说我很意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哭。侍女姐姐说,神君大概是在思念心上人吧。

这便更令我意外了,赶忙追问,师父的心上人是谁,他们分开了吗?

侍女姐姐说,其实她并不清楚内情,也只是耳闻,都说华山神君曾经有过感情极为深厚的道侣,后来死了,神君悲痛欲绝,只觉了无生趣,所以终年不出莲花峰半步,也不与人往来。喏,你没瞧见,你师父身边半个女人也没有么?除了我这个打杂的。

这故事真假未知,侍女姐姐也说得语焉不详,可是刚才师父的样子,当真像在思念着某人呢。无论如何,师父难过我就开心不起来,我是越想越苦闷,不管不顾往蒲团上一跪,双掌合十向正殿神像拜道:圣母娘娘啊,请保佑您的儿子,让他幸福吧。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哦不,一个神仙啊!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三圣母入了我的梦,她的声音自一片模糊耀眼的金光中传来,她问我,小道士,今日可是你向我请愿?我仿佛手捻齐天大圣的救命毫毛,抓住三圣母披帛的飘带,您就是我师父的妈妈?您听到我的愿望了?我今天看到师父一个人站在树下流泪,那样的他看起来真的好孤单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什么也做不了,您是神通广大的神女,又是师父的妈妈,您想办法帮帮他……说着说着我哭了起来,哭得难以抑制。梦中三圣母轻抚了一下我的脑袋,她不出一言,笑得很是慈蔼,我却哭得更凶了。

梦醒后在我身边的人是师父,彼时东天已白如鱼肚,破窗而入的阳光为师父的轮廓描了一道金边,与梦里的三圣母极为肖似。

师父是很少笑的,师父笑起来是很好看的,譬如此刻,他笑着问我做噩梦了吗,怎么睡觉还哭鼻子。我大着胆子对他撒娇,他难得没有板起一张脸,安抚了我一会儿,告诉我,下次想许愿可以直接对他说,别忘了他也是个如假包换的神仙,能替人实现愿望的。

 

当年的我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心性好玩乐,师父一朝开口应下,我便得寸进尺,央他带我出去玩。自打出生我未有一日离开过华山,少年人对山外大千世界颇多想象与向往,听师父说,他儿时游历过许多地方,足迹踏遍三界,虽不能带我前往蓬莱瀛洲这等域外仙岛,在人间各处长长见识,却是小事一桩。

翻了年的初春,我们自华山出发,一路草长莺飞,春意盛大。我看见长安的热闹繁华,城外搭起沿途叫卖的草市,城内里坊车水马龙,半山腰能望见辉煌的宫殿,这是凡人所能攀登之极。我问师父,九重天上的灵霄宝殿就是这个样子么?师父笑了笑,你怎么和我小时候一样,喜欢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此行师父说是要带我去看海,就是传说中那片东海。我们一路往东走,到了城里便宿在客栈,行至乡间便寓居村户,也有在破庙避雨歇脚的时候。时维盛夏,我吃着师父带回的几牙西瓜,师父的斗笠蓑衣沾湿了水迹,见着雨水顺着茅檐丝丝滴下,我站在檐下伸手接住,虫鸣蛙唱萦绕耳畔……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奇无比的体验。后来我长大成人,离开了莲花峰,在红尘烟火中成家立业,过完凡人的一生,追昔抚今,这些情景始终是我乏善可陈的人生中无所附丽的梦境。

我以为我会一辈子待在师父身边,侍奉他,直至阳寿终结。我一早便知无缘长生,却未料想与沉香神君的师徒缘分结束得如此戛然。

还剩几十里路就可抵达东海,我们却在此时遇上了不速之客。

行在开阔平坦的官道上,旷野忽升浓雾,我本以为此乃近海寻常之象,师父却突然向前数步将我护在身后。几乎同时,雾气夺走了我们的视线,兔起鹘落的功夫,一道极为强劲的掌风自虚空中袭来,难以辨明出掌之人身在何处。幸而师父反应迅疾,信手挥袖,打偏攻击的方向,听得裂石穿空之响,浓雾渐次散去,黑影中显现出一具人形。

一千年了,金霞洞竟还有余孽未死。

电光火石间,我只从师父口中听到这句话。紧接着他将我猛地往后一推,冲我喊了一个字,跑。

话音未落,来人再度出手,打得周围飞沙走石。但见师父以极其敏捷的身法避过,足尖一点,腾空而起,一剑刺出,将障目之法扫清。此时对方已无处可藏,情急之下祭出元神,师父身后也同样幻化出我曾见过一次的巨大法相,只是这一次那与师父一般无二的元神并非一片光风霁月,而是被黑雾萦绕全身,似涌动着的浓墨将天地染色。随即见黑雾自师父口中吞吐,化出无数水墨凝聚而成的猛虎,朝对面元神扑将撕咬过去。师父身骑其中一只转腾挪移,对方同样使一柄长剑,青锋遽来,即将刺中虎背上的师父。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双腿灌铅般无计挪移半寸,却见师父在被刺中之时化作一缕黑雾逸散,而那人背后出现了另一个师父,拔出腰间短刃,飞身向他刺去,正中后心。

霎时间硝烟寂灭,天朗气清,眼前坠下一具尸身,便是伏击我与师父之人。此人身着水合道袍,拂尘断作几截,口鼻有黑血流出,死不瞑目。师父没有多看他一眼,踏过尸身径直向我走来,我正要迎过去,下一刻便被师父一掌打倒在地。

我让你跑,为何不动?师父厉声质问。

我不敢加以分辩,晃眼瞧见师父身形略有不稳,这才看清他的腰际濡湿一小块深色,原是衣裳的紫色过深,轻易看不真切。

师父受了伤。

我急忙想要扶住他,换来的却是师父避之不及的排斥,他打开我的手,扯下袖口布料缠裹伤口。

我垂首低声,徒儿想着……两个人一起,总比孤军奋战要强。

你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要是连我都不是那人对手,他捏死你不比捏死一只蚂蚁容易?方才我若败于敌手,他再来杀你,你可还跑得掉!

师父此言我着实不服,驳道,那我也不能撇下你一个人逃命!你是我师父,我要和你同生共死!

这句话狠狠激怒了师父,他不顾有伤未愈,起身挥动剑柄打在我身上,边打边骂,我要你走你就该走,逞什么能,装什么英雄!我的话你听不懂吗,我说了让你走,走啊,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走!

我承受着师父的责打,十多年来,师父没有罚过我一次,就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我心知此番错在我,师父怒斥我是天经地义,可我就是不服,也不后悔,我知道我不该走,不能走。

师父打我时重复着那句话,直至我承受不住扑倒在地,师父扬起剑鞘的手悬在半空,落在我身上的不是预想之中的钝痛,而是几滴眼泪。既轻且凉,却比之前的每一下都要痛,如一根刺扎进了我心里。

剑鞘脱手,师父双膝缓缓触地,以掌覆面放声恸哭起来,那句话从他口中说出,逐渐变成了——为什么要走。

说完,一口鲜血呕出,染就前襟一片,紫衣彻底赤红。

 

我们终是没有一同抵达东海。

那日之后,我带着受伤的师父回了华山。师父打我实则雷声大雨点小,浅淡一层淤青数日便消退殆尽,倒是师父,想是吐了血的缘故,休养半月方才恢复。

师父召我至前,取下颈间悬挂一虎牙交予我手中。他说,你下山罢,我教不了你什么了。这虎牙你收着,将来若有急事,拿着它来找我。

我问师父,徒儿不能直接来找您么?

他说,我怕我会忘了你。拿着这个来,我不会忘。

那一天我十八岁,我离开了莲花峰,带着师父赠我的长剑同一身功夫,系着小小的一枚虎牙。虎牙被我捏在手里攥得极紧,尖锐的一端几乎刺破掌心。师父没有告诉我的事情很多,关于分身术,关于虎牙,关于他的师父。我想这几者息息相关,正是师父将自己闭锁起来的缘由。走在下山的路上,沿途望见松柏茂盛,青苍欲燃,像极了师父元神的颜色。孟夏的华山很美,我很想告诉师父这世间风景很美,四季惹人流连,山海引人眷恋,尽管我所见寥寥;还想告诉他您的元神很美,像您那把从未示人的匕首划出的荧光,像您的名字沉香木,尽管我无缘再见。我知道这些于事无益,也许师父舍不下的景色,早已不复世间,那么其余都是枉然。

故事说到这里,我该换个称谓了。

我曾经的师父,华山神君沉香,在我只身游历人间的数十年中,我听到了很多他过去的事。这些真假参半的道听途说为我还原出一个比曾经朝夕相处中更为真实的沉香,一千张一万张嘴里口耳相传的沉香,是救母心切的赤子,是杀师叛教的逆徒,是放出玄鸟的英雄,是邪魔外道的传人……凡此种种,迄今已逾千年。

我记下了一个名字,在我作为凡人普普通通生活的岁月中时刻留心。我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每逢节庆携家眷赴华岳庙上香供奉,参拜祈愿。往昔沉香会在庙中偶现真身,让我猜信众们是会惊喜还是害怕?尔今惟余庄严持重的金身宝相,言笑远矣。

记忆中沉香神君笑得最好看的一次,是我拿着书卷去找他问东问西。彼时我刚刚开蒙,读书写字,还未跟着他习武练功。一日我读魏晋曹丕所作诗篇,其中《善哉行》一句读得不求甚解,侍女姐姐又不在,只好拿去师父跟前请教。

我指着那句“今我不乐,岁月如驰”问道,这一句的意思是,我不快乐的时候,岁月像飞驰一般过得很快吗?

后来我得知,此解实为望文生义,正解该是:即便如今我不快乐,时光照样流逝,不会停留。

可是沉香当时对我说的却是,需得及时行乐,莫要眼睁睁看着好时光逝去,再不可追。

他启唇时嘴角牵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视线眺望远方,不是地理的远方,是时间的远方。我曾经认为时间之于沉香如水,他是沉入水中的香木,水流不会将他侵蚀,使他腐烂,他永远是林中最为越秀挺拔的那一株。那一刻,沉香木剥落了碎屑,如同法相剥落了金箔,泄露内里天机一般土塑泥胚,却是难得一见的静美,静静挥发岁月的沉厚幽香,沁入来往过客心脾。

这样的沉香,穷尽光阴再无人得见。

 

再度登上莲花峰九百九十九级天阶,叩响年久失修的木门,已是几十年后。随着年岁渐长,我笃定不去叨扰神君难得的清净,后来违誓,只因某年偶得一物,思来想去,理应物归原主。

我老了,早已不再是当年莲花峰上舞剑的少年,而今四十许人,鬓侧花白杂生。沉香则一如初见,不过初初及冠模样,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风姿绰约,遒劲若竹。我向他一拜,从囊中取出那物,如实告知沉香,拾得此物是在东海,因年少时与师父之行未能抵达终点,总也想有始有终。近些年得了空,独自去了一趟,不想竟在海滨感知到与师父同源的灵力,但是微弱至几不可察,寻了许久,源头便是这个装酒的葫芦。

我取出虎牙,系回酒葫芦上,手捧原物奉还沉香。

他怔忡半晌,声音喑哑得陌生。随我去一个地方。

去之前沉香回到房中,出来时衣裳颜色从玄紫变成了墨绿,广袖换作了箭袖,平素以玉冠束起的长发只用一条素布挽起。道是先前那副模样过于陌生,怕他见了认不出。颔首轻叹,又道,走吧,跟着我。

我跟随沉香来到他的寝屋,步入内室深处,沉香停在最里面那堵墙之前,墙上绘着满满一壁画作,年久褪色,然不能掩其纷呈。沉香深深吐纳气息,像是做下相当重大的决定,随即掌心贴上墙壁,只见屋中丹楹刻桷顿时移商换羽,足下凭空生出一条道路,两侧山陵高耸,延伸至尽头劈出一线生天。

沉香缓步迈入,我紧随其后。不似从前微步凌波,此刻他的每一步都踏得掷地有声,许是周遭太过空寂,令他的存在突兀如斯,仿佛入画的烂柯人,黄粱的枕梦者,意要融入其中,舍身成为虚妄的一部分。

我们就这样走着,块垒郁积的山石岩景渐次后退,前方即将无路,往下是悬崖绝壁。沉香停了脚步,指着眼前裂开得十分生硬的两座峰峦对我说,这就是我当年劈开的山头,你所见豁口,是玄鸟飞出之处。我看见石中倒插的劈山斧,还未来得及感叹,他突然回头,目眦欲裂望向我。

你可知,我是谁?

我察觉出自己声线内显著的颤抖。您是我的师父,华山神君……沉香。

就在这句话挣扎着脱口而出的瞬间,我无意识抬头,一尊石像赫然眼前。这是一线天中唯一树立的石像,雕刻的乃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双肩玄铠叠甲,腰间饕餮兽首,胯下白虎舞爪张牙,似正欲与主人并肩作战,冲锋陷阵。而将军手中所持神兵,我不曾看走眼,金镶玉,螺旋纹,正是沉香从不离手的那把长剑。

沉香伫立石像前,抬眸凝视。

你可知,我是谁?

他又问了一遍,不知是问我,还是问石像。

我是沉香,分水将军门下弟子,申公豹的爱人。

沉香将系上了虎牙的酒葫芦置于唇边,轻柔地覆上去,好似亲吻久别暌违的爱人。他的双目完全闭阖的那一瞬,眼角泪滴尚未坠落,便为山风吹起,同一缕清风解开他束发的碧绿丝绦,刹那间青丝化作华发。

我眼睁睁看着他白了头,甚至没有耗费一场朝夕,仅仅一霎。三千世界,芳华寂灭。

下一刻,我被一股不可违抗的强大力量推离此间,眨眼回到了一墙之隔的入口。沉香的声音遥遥传来,多谢你替我找回遗失之物,我很圆满,现在我要留在他身边,再也不走了。我们已经分开太久了。回家吧,孩子。

随后是不亚于毁天灭地的轰隆雷声,山石塌陷,将狭窄道路封堵,不留一丝缝隙。我被抛掷而出,陷入昏迷。不知过去多久,醒来时不但石墙那头的世界消失,华山神君的府邸也成了断壁颓垣,进去之前院外开得正盛的桃花,无一例外枯萎凋谢,碾碎成泥。我冲进庙中想要抢救神像,却见三圣母像完好无损,一旁并立的神君像却没了影踪。

那一天我寻遍各个角落,找不到神像的任何蛛丝马迹,翻开废墟中每一块房屋的瓦砾,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空空如也之中,我跪在莲花峰磕了三个响头,唤了一声师父。

又一次踏过熟悉的山道石阶,如此长路,我如游魂飘荡下山,始终不能忘却沉香烙印在我眼前的样子。他注视着申公豹的石像,面上先是浮起喜色,铺天盖地的悲伤紧随其后,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终是在刻骨的眷恋中归于平静。

不知为何,我感到沉香很幸福。

那是我第一次从沉香身上捕捉到幸福的感情,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沉香。

我知道,此后沧海桑田,岁月如驰,皆与他们无关。

 

评论(6)
热度(63)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兰醑申芳宴 | Powered by LOFTER